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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48、大结局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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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玉桑一直等到深夜,热乎乎的烤地瓜都变得冰凉。

  她坐在寝殿的门槛上,长发披散,只着素袍。

  这情形,比之当年被赐死那一夜,只少了些低吟哭泣。

  忽的,远处有人影走来,恍惚间,玉桑好像看到了带着白绫毒药的王进,她闭眼甩甩头,再睁开眼,倏地笑起,站起来奔向来人。

  稷旻步子极快,在玉桑迎上来一瞬,他几乎是小跑奔赴,一把将她抱住。

  玉桑猛地撞进他怀里,人都懵了一下,感觉到他情绪异常,她什么都没说,只是轻轻拍他的背。

  稷旻抱了她好一会儿,仿佛只有她近在眼前,那份心情才能平息。

  良久,他终于松开她,玉桑指了指放在门边地上的一堆红薯,遗憾道:“都凉了。”

  稷旻挤出一丝笑来:“以后再烤新的。”

  玉桑笑眯眯的,“那你饿不饿?要再吃点什么?”

  她人暖声儿甜,在萧瑟秋日里独成一片明媚,稷旻深深的看她一眼,拉着她径直入了房内。

  试过多回,他独臂也能将她抱稳。

  今日他要的狠了些,那载满情绪的碰撞中,拉扯着丝丝缕缕的眷恋与不安。

  仿佛在用一场酣畅的情爱来证明他们此刻的亲密无间,前嫌尽释。

  折腾许久,玉桑趴在稷旻胸口睡着了。

  稷旻靠在床头,脑中全是韩唯的话。

  在今世之前的前尘往事里,伏在他怀中,令他牵肠挂肚的少女,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外室。

  他在她十五岁第一次挂牌时将她买走,又因那时族中事多后宅难宁,便将她藏在一处世外桃源,只等续弦后,再给她名分。

  他将那里当做放松休憩之地,只留她作伴,一晃便是两年。

  然好景不长,两年之后,她十七岁,意外救下了一个重伤青年。

  她虽独守空山,却从来都很安分,谁料青年缠上她,逼她救自己。

  无奈之下,她将人救回,一救便是三个月。

  而那时,宫中走失了太子,朝中微乱,族中想趁机拥立新的储君,父亲也着急让他再娶。

  他诸事忙碌,便也没顾得上她。

  谁知,等他再去那里找她时,那个乖巧跟了他两年的少女,被一个贪婪之人抢走了。

  与此同时,太子也回到了皇宫。

  他四处寻她,无果,直至三年后,太子登基为帝,后宫多了一位来历不明,没有任何身家背景的容妃。

  偏是这容妃,得尽帝王宠爱,无人能及。

  即便是在暗云涌动的后宫,她都被庇护的好好的,也真心爱上了这个男人。

  可这个男人的宠爱,短暂又荒唐。

  在日渐壮大的古剌国来访时,古剌王的次子看上了这位容妃。

  当时的古剌实力强盛,大夏处于被动,古剌王要夏君宠妃做儿子宠妾之举蓄足了羞辱之意。

  这个懦弱的国君,只能将宠妃拱手相让,让她远离故土,在陌生之地受尽□□。

  自那之后,皇帝立志强国,以漕运稳定财政辅助战争,蓄力五年后,终对古剌宣战。

  古剌不敌大夏,兵临城下时,欲以昔日宠妃为要挟,勒令夏军退兵。

  可是,昔日圣宠不衰的夏国宠妃早已断气。

  古剌王震怒,为羞辱夏军,竟将宠妃的尸体吊在城门,命士兵于城门上放话侮辱。

  可这些并未阻挠夏军的铁骑踏破城门,只逼古剌心腹之地。

  这场蓄力五年的战争,不到半月就打完了。

  此后,夏国蒸蒸日上,国运昌盛,君主受赞,四海升平。

  只是,再无人记得那一年被迫离乡的宠妃落了多少泪,也无人知道,那悬于城门上的尸体有多凉。

  这位国君,连一个风光大葬都不曾给她。

  这个故事里,抢走她的是稷旻,设计她出现在古剌人面前的,是韩唯和稷阳。

  在异国的五年,她受尽□□,连死都屈辱,而今,兰普是回来为她报仇的。

  ……

  玉桑隐隐记得自己睡着时趴在稷旻身上的,没想醒来时还是这个姿势。

  她连忙要起,却被稷旻重新抱住。

  玉桑眨眨眼,脑袋一歪:“你手不酸吗?”

  稷旻垂眼看了她一会儿,笑了笑,开口却风马牛不相及:“桑桑,我要去一趟云州。”

  稷旻动身前往云州一事,需要做的私密,不可叫人知道。

  可再私密,也瞒不住嘉德帝与皇后,两人自是坚决反对,连稷栩也闹不懂他是为何。

  然而,稷旻就是稷旻,他决定的事情无人能改变,云州之行,他势在必行。

  自他受伤以来,帝后便十分顾及他的心情,从不敢来硬的,否则他不好好养伤,后果不堪设想。

  赵皇后无奈,只能请玉桑出面,但这一次,玉桑都不管用了。

  “你要去云州,我拦不住,那我也要去。”玉桑劝导无果,只能横了心跟随。

  稷旻果然反对:“你在京城等我。”

  玉桑固执起来也是无人能及:“我拦不住你,你也别想拦住我。”

  最后两方争执不下,还是稷栩站出来表示,一定好生护送皇兄,派一众好手守着他。

  倘若皇兄半道不适,哪怕是绑着他也会把人送回来。

  再者,之前种种,稷旻的预判的确很厉害,如今他要去云州捉拿兰普,就一定有他的道理。

  稷栩自然只会让他坐镇指挥,其余的自有人去办。

  帝后担心稷旻因情绪影响伤势,协商之下只能允许。

  当天,玉桑回了江家,向家中道明自己要出门远的事。

  如今玉桑在众人眼中才是准太子妃,其他人没资格做主,唯一能做主的江钧也只能听之任之。

  最后,反倒是江慈慌忙找来,一把拉住她质问:“你去云州干什么?”

  玉桑来不及解释,江慈已摇头反对:“别去,别去云州。”

  玉桑觉得古怪:“为何?”

  江慈不答反问:“你去云州,太子也允许了?”

  玉桑:“我就是跟着他去的,他忽然要去云州,才是叫人不放心。”

  江慈还想再说,玉桑抢先表态,如果稷旻要去,她也一定会去。

  江慈劝导无果,心中本就烦闷,府奴来报,文大人递拜帖求见。

  江慈心生恼火,一把抓过撕掉:“都说了不见!叫他回去!”

  “可……可文大人说,有要紧的事要同娘子商议……”

  ……

  玉桑这趟回来,是为收拾东西,顺带看望冬芒。

  冬芒已大好,玉桑将照顾祖父的重任委托给她,又向祖父郑重道别,便回了宫中。

  只是她没有想到,真正出发这日,韩唯竟也出现在随行行列里,玉桑险些没有认出来。

  他真的瘦了许多,人也显得憔悴。

  “想看就大大方方走过去看,在这探头探脑做什么?”稷旻已上了马车,见玉桑从撩起的车帘往外瞄,忽然开口。

  玉桑怔了一下。

  不知为何,自从稷旻去过韩府后,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同了。

  起初他伤情再重,每日也是有说有笑,现在他脸上很少有笑,也只有对着她时,神色稍微温柔些。

  玉桑放下帘子:“我不是想看他,无意瞄到,觉得惊讶罢了。”

  她凑近了些:“你此行当真是要捉住兰普,为韩唯求解药?”

  稷旻反问:“你想看他死?”

  据大夫诊断,韩唯中的是一种慢毒,但毒性不可小觑,一旦服下,随着时间过去,五脏六腑会开始衰竭,吃不好睡不好,人自然消瘦。

  但若是一次服用大量,这种衰竭程度也会加剧,甚至当场死亡。

  这件事,稷旻没有隐瞒玉桑,也由着韩唯自己做主。

  玉桑想了想,摇头。

  稷旻眼神轻垂,有些闪烁,又自嘲一笑。

  却听她道:“当日你肯不再针对他,转而真心任用他,你二人关系便有破冰之相。你不是惜才么?韩唯只是人骄傲些,有些事情,凭他的出身反而更好处理。”

  稷旻嘴角笑意凝固,心中一阵钝痛,不知该喜还是该悲。

  他喉头轻滚,低声道:“若是你想,就去看看他吧,若他死在路上,这趟岂非白跑。”

  玉桑立马伸手虚点他:“这可是你说的,我纯粹只是探望,你不许吃干醋。”

  稷旻酝酿片刻,浅笑里尽显豁达:“去吧。”

  于是,趁着路上休息的空档,玉桑下了马车,往韩唯那边去。

  他真的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带,只有英栾面色愁苦的坐在马车外,见玉桑提着食盒过来,连忙下马:“玉娘子……”

  玉桑:“殿下知韩大人此行没有带人,便差我来瞧瞧。”

  话音刚落,里面传来了男人隐忍的咳嗽声。

  英栾眼泪都快出来了,压着声音向玉桑道谢,待玉桑登车后,他主动往边上走了几步。

  马车里散着一股混合的药草味,竟和当日的东宫有异曲同工之处。

  玉桑看着韩唯,心情复杂不已。

  两世以来,他一直都是骄傲气势不输稷旻的存在。

  可现在,他似乎若得一巴掌就能拍死。

  看着玉桑,韩唯没问诸如“你怎么来了”之类的话,只道:“你倒是胆子大,竟直接跑来。”

  言下之意,是指她当着稷旻的面跑来看她。

  玉桑放下食盒,“殿下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。你既有恙,为何不带个人伺候着?”

  韩唯挑了挑嘴角,半开玩笑似的:“若带了,你还会过来?”

  玉桑抿抿唇,跳过这句话,问他:“兰普为何要向你下毒?”

  韩唯靠着车座,费力道:“或许,是觉得我欺负了你,要替你报仇?”

  玉桑拧眉:“那他为何要为我报仇?”

  韩唯眼盯着她,没有再回答。

  玉桑暗暗叹气,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温着的糊糊。

  “这是我上路前做了带着的,还没凉透,你要尝尝吗?”

  韩唯挑眉:“你竟还会下厨?我以为你只会酿酒……”

  “什么?”玉桑没听清。

  韩唯摇头,“无事。”

  玉桑把碗递给他,韩唯动了动手指,到底是接过了。

  然而,刚吃两口,他忽然猛力咳嗽,口中尚未咽下的糊糊竟喷吐出来,溅到了玉桑的裙摆。

  他连忙用帕子捂住嘴,脸瞬间憋红。

  玉桑吓了一跳:“你慢慢吃……”

  韩唯挡开她的手,也避开她的目光,强行忍住咳嗽,哑声道:“你走吧,车里有味道……”

  玉桑心里忽然有些难受。

  曾经光鲜亮丽的一个人,怎会被毒折磨成这样?

  玉桑知道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,默然片刻,她掏出手帕,递给了他。

  韩唯余光瞥见,那一句“走啊”终究没能吼出来,他不受控制的伸手接住,别开了目光。

  “多谢。”

  玉桑下了马车,一步一回头,心里无端端发沉。

  回到稷旻车上,他看向她:“怎么了?”

  玉桑握住稷旻的手:“你真有办法拿到解药吗?他……不会死吧?”

  稷旻反握住她,将她拉到怀中轻轻拥住。

  “放心,我一定拿到解药。”

  就当是还他一条命,来换你。

  从此,两不相欠。

  ……

  赶往云州的路上,稷栩一直保持着和云州的联系,可传来的消息却并不怎么好。

  “李非儒来信,古剌此次也是决心参战,据说边境地带好几个有规模的部落都有异动,古剌国可能要联合多部共同迎战。”

  稷旻沉吟片刻,与稷栩商议了一些布防的关键,又让他与李非儒对线,商议战术。他们快马加鞭,再有几日就能到。

  说完,稷栩自去忙碌,稷旻无声的看向玉桑。

  她正坐在侧边,撩着车帘子看窗外,神情复杂难辨。

  事实上,从上路第三日起,她就不大适应了,吃得少,睡得也不好,竟会做噩梦。

  当中,稷旻甚至被她惊醒过一次,她脸上布着泪水,用手指轻轻抹着,神色茫然。

  这夜,他们及时赶到官驿歇脚,连日赶路,所有人都累了,定下房间后便各自回房休息。

  总算有条件洗漱,玉桑泡的浑身热乎乎,踩上塌来。

  稷旻已靠坐等候,拉过她靠在怀里。

  玉桑眉眼疲惫,在他怀里蹭了蹭。

  稷旻被蹭的痒,笑了一声,摸摸她的鬓发:“怎么了?”

  玉桑生了些困意,却迟迟不敢睡:“出来之前,姐姐曾阻止我不许我来,那时我没听她的,硬要跟来,可不知为何,这一路越走越不安,夜里也做梦。尽是些吓人的梦,醒来又忘了。”

  她撑起身子看向稷旻:“殿下,我会不会还忘记了些什么重要的事?这条路线当真安全吗?不会有埋伏吧?”

  她一胡思乱想就没了边,稷旻拿她无法,温声安慰:“既来之,则安之。我白日在路上睡过,此刻不大困,你先睡,若半道做噩梦,我就把你摇醒。”

  玉桑就是想听他几句安慰,他说话管用,让人安心。

  “嗯。”她点点头,伏在他胸口闭眼:“我睡啦!”

  稷旻:“睡吧。”

  玉桑含糊一声,昏昏睡去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她听到耳边有人唤她。

  她以为是稷旻,睁开眼,却是一个穿着宫装的老奴。

  “娘娘,该整装启程了。”

  是送嫁的老奴。

  霎时间,玉桑像是魂魄离体般,陡然转了个视角。

  她看见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,只是这张脸更成熟,更妩媚动人。

  宫人一拥而上,为她梳洗打扮,穿戴喜服。

  而她全程都似一只任人摆布的布偶,只是在快出门时,折回到床边,从枕头下取出个什么。

  是稷旻的玉佩。

  他贴身佩戴,象征身份,曾在应家及笄礼上赠给她的那枚玉佩。

  女人将玉佩死死握在手中,闭了闭眼,转身出门。

  眼前白光划过,景色变幻,成了一座风格迥异的异国宫殿。

  身穿异族华服的陌生女人被按跪在地上,只能看到她在竭力嘶吼,却听不到一言半语。

  内侍上前剥她衣裳露出后背,施以鞭刑。

  陌生女人凄厉惨叫,一个不慎,连脸上都甩了血痕。

  而她的正前方,是一个相貌周正气势威武的男人,男人怀中,正拥着那个女人。

  整个皇宫内,她是唯一着夏国宫装的女人,在众多佳丽中独树一帜,眼角眉梢都是让男人心颤的娇艳。

  男人握住她右手手腕,雪白皓腕上横亘着一条鲜明可怖的疤痕。

  下方女人撕心裂肺血肉模糊,换不去他一丝心疼,怀中人手腕上一道旧伤,他频频抚摸,心疼不已。

  突然间,眼前场景再度转换。

  地势险峻的吊桥下是湍急的河流,女人一身平民打扮站在桥头,与面前的男人相对而立。

  他情绪激动的拉着她说话,玉桑看见她笑了笑,却听不见她说了什么。

  直至男人颓然松手时,她毫不犹豫的转头离开。

  下一刻,战鼓喧天,乱局一触即发。

  她换上了来时偷偷带的翠绿衣裙,扮成少女时的模样,摸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,仰头饮尽。

  五脏六腑瞬间衰竭的滋味令她痛苦至极,她还来不及缅怀太多,便没了动静。

  夜静无声,玉桑睁开眼时,房中烛火昏黄摇曳。

  她看向身旁的男人,不由失笑。还说叫醒她,他自己先睡着了。

  玉桑盯着稷旻看了很久很久,眼眶里才微微泛起水汽,又很快散去。

  再度感到困倦时,她撑着身子凑上去,在他额上轻轻印下一吻,挨着他睡去。

  ……

  抵达云州这一日,李非儒早已准备好一切,因为稷旻是秘密来此,所以声势不大。

  一行人住进军所,李非儒细心,给玉桑安排了一间稍微干净宽敞的房间,连热水都备好了。

  “我稍后要与李非儒等人议事,你在房中歇着,饿了就开口,自有人为你送来。”

  之前在东宫,是玉桑对稷旻无微不至的照顾,而今,竟像是反过来,稷旻啰嗦的活像个老妈子。

  玉桑冲稷旻乖巧一笑,省心的很:“殿下不必为我担心,这里所有的人,怕是都不及我安逸。”

  稷旻捏了捏她的手,无奈道:“若非你犟,都不该带你来这一趟。”

  玉桑:“那来都来了,还能赶我走不成?”

  稷旻失笑:“所以,你就老老实实留在这里。”

  将玉桑安顿好后,稷旻来到议事的小厅,除韩唯外,李非儒等人早已等候在此。

  来的路上,稷栩一直保持与这头的联系,所以云州的军情,稷旻基本都知道。

  “正如五殿下所言,古剌此次选择联合各部发动战争,打的是个先发制人占领云州,然后与各部分治同攻同守的算盘。云州山高水急,山中地下皆有珍宝,于古剌人等依山而生的国族是很大的诱惑。”

  稷栩:“有一就有二,若此次真叫他们占了,这野心怕是收不住了。“

  李非儒点头:“但反过来,若这一仗能胜,或许能暂时绝了各部以为靠联合出兵便可得云州的心思,彻底得一阵安稳。”

  稷栩:“眼下兵马大致足够,粮草也可由新通漕渠顺利输送,若要迎战,理当不成问题。”

  这时,稷旻忽然开口:“难不成你们就没想过,古剌在绝对实力并不充足的前提下横心一战,是不是因为藏着什么秘密武器?”

  李非儒微微怔愣,稷栩却已反应过来:“可是毒攻?”

  李非儒大惊:“毒攻?”

  稷栩点头:“方才我们也说到,云州山险水急,山中地下暗藏天然宝藏,对于依山而生的他们来说,诱惑在哪,王牌或许就在哪里。此次古剌人潜入京中,我便察觉他们用毒很是厉害,就连同行的韩大人也未能幸免。”

  李非儒:“若真是如此,也不是没有破攻之法,他们占据地利敢用毒攻,我们也可利用天时反攻。”

  稷旻:“其实,未必要强攻对阵,此事由古剌最先挑起,我们未尝不可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。”

  稷栩飞快反应,握拳击掌:“此法可行!”但又很快生惑:“可兵临城下再做游说,是否已晚了?”

  稷旻望向李非儒:“让你找的人可都沟通过了?”

  李非儒反应过来,看向稷旻的眼神激动又敬佩:“殿下竟是这么早就在下这步棋?”

  不等稷旻多说,李非儒已道:“殿下放心,若由我们牵头去游说,加之这几人相助,希望极大!”

  ……

  商议完正事,天色已暗。

  稷旻回到房中时,玉桑已沐浴更衣,连送来的饭食都吃的干干净净。

  稷旻走过去抱住她,帮她揉肚子:“吃饱了?”

  玉桑舔舔嘴唇,点头:“想不到军所的饭菜还挺好吃。”

  稷旻笑笑,“不够再要。”

  玉桑一本正经的摇头:“那可不行,边关重地,应当给将士们先吃饱,我多吃一口,就有人少吃一口,我得给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留一口饭。”

  稷旻被她逗笑:“有我在,他们不缺你省得这一口饭。”

  这一路都已累了,两人说了一会儿话,便一同睡下。

  黑暗里,稷旻抱着怀中的少女,忽道:“回京后,我们便成亲。”

  平铺直叙的一句话,令玉桑安静了很久。

  稷旻:“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婚服?”

  一条胳膊轻轻搭上他的身,攀住他的肩,少女往他颈窝里蹭了蹭。

  “颜色,一定是艳艳的正红,我不喜欢太多绣花,那太重了。不过,婚服一向都不单薄,夏日太热,冬日太凉,这个时候挑的倒是刚刚好。”

  稷旻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“记住了。”

  玉桑:“聘礼嫁妆倒是其次,宾客名单一定要慎重核对,如今我母家人可多着呢,若漏掉哪个可不。”

  稷旻:“有道理。”

  然后,两人陷入一阵沉默。

  稷旻:“怎么不说话了。”

  她又往他身上蹭了蹭,“之前觉得,你到哪里我跟着就是。可说起成亲的事后,忽然就想快些回去。”

  稷旻:“不会耽误很久,至少不会叫你错过穿婚服最好的时节。”

  “嗯!”玉桑点点头,在他怀中昏昏睡去。

  次日一早,玉桑醒来时稷旻已不在房内。

  她简单梳洗一番,因终究是在军所,所以作了男装打扮。

  刚一推门,黑狼便及时送上了热水和朝食。

  “殿下正与韩大人在仪式,娘子可自行用膳,若觉得无聊,也可以差人跟着四处走走。云州的风土人情还是与京城不同的。”

  玉桑乖乖点头:“有劳。”

  黑狼一怔,玉娘子今日还挺客气。

  玉桑洗漱一番,用了朝食,让黑狼找了几个可靠的护卫,带着他们出门溜达。

  然而,稷旻今日商议事宜比昨夜更久,玉桑回来时他们都还没结束。

  玉桑背着手在厅外转悠,就见黑影飞狼并着英栾领了数十个身着劲装的人过来。

  不多时,稷旻和韩唯便出来了,两人边走边谈。

  稷旻:“你可有把握?”

  韩唯:“我对那处很熟悉,夜间也易行动,自然有把握。”

  稷旻点点头:“事不宜迟,别再给他机会喘息,即刻出发。”

  玉桑走过去:“你们是不是要去找兰普?你们知道他在哪里?”

  稷旻道:“你怎么过来了?”

  他看向韩唯:“你和你的人,半个时辰后在军所外集合。”又吩咐黑狼和飞鹰:“你们也去准备。”

  一行人散去,稷旻才牵着玉桑回房,边走边解释:“大约知道些线索。兰普逃回这里就是为了休养生息再度生事,白日里已有人探过地形,夜间更好行事。”

  玉桑沉默着没说话,两人一路回了房。

  军所的人很快送来热水,玉桑大湿帕子,转身为稷旻洗脸擦手。

  期间,她偷偷瞄了几眼稷旻的断臂。

  自从他渐渐习惯这个状态后,便开始用左手做更多事,甚至可以舞上两式剑招。

  可他到底失了一臂,如果要与人动手,一定吃亏。

  稷旻将她的眼神尽收眼底:“我又不是单枪匹马,一路带着人,还有飞鹰和黑狼,难不成你担心我会与人打斗,再落个下乘?”

  玉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这一刻,稷旻竟觉得她眼神格外复杂,像是忽然间融了比他更重的心事。

  他放柔语气,笑起来:“怎么了?”

  玉桑摇摇头,将帕子丢回水盆,溅起一片水花,忽然,她凑到稷旻面前,在他唇上重重一吻。

  稷旻气息一沉,手掌按住她后颈,加深了亲吻。

  两人双双倒在床上。

  所幸这里是有砖墙瓦帘的房间,若是军帐里,可半点声响都不敢闹。

  稷旻亲到动情,又生生忍住,无奈道:“今夜怕是不行,我的保留些体力。等我回来再继续……”

  他话音未落,忽然皱了皱眉:“你……”

  燥热的床帏间,男人的头点了几下,最后一垂,彻底没了动静。

  玉桑保持着被他压着的姿势,伸手抱了抱他,脸颊轻蹭。

  “需要你坐镇决策的大事还有很多,这件事,便让我去办吧。”

  玉桑抬手,将扎在他脖颈上的银针取下,这是她白日出门准备的。

  “旻郎,等我回来。”

  ……

  群山环绕之地,夜里都显阴森。

  韩唯算着时辰,服下两颗补气的药丸,养了些精神,换上便于行动的劲装,推门走了出来。

  英栾已经得了吩咐,带着十来人在军所外等着,飞鹰和黑狼也带人来会和。

  韩唯来后,众人等了一阵,终于等到夜色里从容走出来的人影。

  他正要张口,却在暗光打在那张脸上时生生愣住。

  “怎么是你。”

  对方一身男装,明明身形娇小纤弱,那双眼透出的目光却坚定而冷静。

  飞狼和黑影大惊,忙看向她身后:“玉娘子,殿下呢?”

  玉桑:“殿下已歇下,今夜由我代替殿下去缚骨山。”

  在听到她说出“缚骨山”时,韩唯浑身一震,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迎上心头。

  飞鹰和黑狼刚要反驳,玉桑却抢先道:“你们想清楚,这里不比夏国境内任何一处。”

  “缚骨山艰险重重,周围或许还有敌军斥候,且兰普和稷阳就可能藏身于此。”

  “但凡殿下的行踪被察觉,遇敌受伤反倒还好,若是被敌军所擒,后果不堪设想,届时圣人要如何裁决,这场仗要怎么打?”

  玉桑句句戳二人之忌惮,但他们依旧有顾虑。

  “可怎能让娘子犯险?若殿下得知此事,势必会追来,这不是一样冒险。”

  玉桑:“你们少些啰嗦的功夫,我现在都走了一半路程,他发怒自有我担着,你们操心什么?”

  说完,玉桑牵过马径直翻身而上,动作利落的令人愕然。

  她在马上,居高临下:“若你们不愿同行,便留在这等殿下醒过来。但我必须走这一趟。”

  二人为难的对视。

  玉桑的话精准道出他们的担忧,这个地方不比别处,但凡太子有什么闪失,尤其是受敌军围困,可能会影响整个占据,对大夏是极大地挫败。

  太子绝不能有事。

  可他们拦不住,也只能跟随。

  只是谁能料到,这个节骨眼,玉桑竟将太子放倒要替他去?

  可他们谁不知道,太子视她如命?

  让谁去都不合适。

  若太子此刻是清醒的,绝不会让玉娘子犯险,但玉娘子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。

  就在两人犹豫间,马儿一声嘶鸣,继而飞驰——玉桑已经离开。

  “玉娘子!”二人追赶不及,直接怔愣。

  韩唯一改虚弱姿态,紧跟着上马:“你们在此守着太子吧,我自会保护玉娘子!”

  说完,韩唯带着自己的人马追了出去。

  变故来的突然,飞鹰反应稍快,转身跑进屋里,黑狼追过去时,飞鹰刚好出来。

  “殿下昏迷了。”

  黑狼:“这玉娘子,可真是要人命了……”

  飞鹰当机立断:“这样,你守在这里,等殿下醒来与他说明情况,我带人去支援。”

  ……

  传闻,缚骨山是埋葬因战乱死去身份不明之人的地方,山林深处,更是五步一骨,十步一墓。

  这些来历无从知晓的亡魂自被埋在这里的那一刻起,便很难再归家,犹如缚骨之地。

  然而,很少有人知道,缚骨山中,有着相当多的古墓。

  传说数十年前,有一伙盗墓贼曾下墓盗财,结果意外发现好多古墓。

  为了方便,他们从侧面破道,竟将这一个个古墓连成了一条贯穿缚骨山的密道。

  而后,这条密道更是为贼人盯上,成为行不法之事的工具。

  据说,曾有人贩子于境内抢走些娇弱的娘子,然后通过这条路,将人埋至境外。

  古剌国地处山地,周边族落多是盘踞山中,他们擅长炼药,那些卖出去的人,条件好的会直接卖给大户人家,条件不好的,会直接卖去试药,狠毒而残忍。

  后来这伙人终于被端掉,这条密道也被封锁。

  很多年后,这条密道被自小四处游历的韩唯发现,也成了一个只有他知晓的秘密。

  至于那些过往传说,也都是玉桑从他口中听说。

  抵达缚骨山时,大约已至丑时。

  他们把马匹拴在远处藏匿,留两人看守,其他人一同进山。

  走近这里时,玉桑的神色渐沉,尤似深思。

  韩唯从她说出那番话时,注意力便全落在她身上,哪怕微小之处也不放过。

  眼前的少女才过及笄数月,比起十多年后的她,脸上更多是未长开的青涩,可那双眼中透出的冷静与沉稳,与以往截然不同的。

  韩唯曾为她忘记一切而怅然若失,可当昔日的她就站在眼前时,他却忽然失语。

  要说些什么,该说些什么?

  韩唯喉头轻滚,走向她,“在想什么?”

  玉桑看着缚骨山,平声道:“以前我不懂,为何是同一个世间,很多事上竟有那么大的差别,如今才算真的明白。”

  韩唯顺着她的话问:“明白什么?”

  玉桑:“若非今朝的太子剑走偏锋,眼下的大夏应当与古剌一直维持和平局面,直至六年后。可那时,古剌历经数年养精蓄锐,厉兵秣马,实力早已与大夏匹敌,加之他们所在之地易守难攻,想要将他们打疲,已是难上加难。”

  韩唯蹙眉,只是静静听着。

  玉桑的脸上忽然扬笑,甚至带了些堪称自豪的神情:“可是,在另一个世间,在距今几年之前,太子已着手于修漕治漕,扩军买马,不过数年,已将还不成气候的古剌打得俯首称臣。”

  这样的她,又恢复了几分昔日的娇俏明艳。

  玉桑笑意淡去,又添叹息:“或许,昔日之战,是陛下心中抹不去的遗憾,所以世道轮回,一切重来时,冥冥之中,他已蓄了狠心,早早将日后的威胁铲除。所以,明明是同样的人世,却出现了不一样的情景……”

  又是稷旻。

  韩唯心中无端涌起一股戾气,亦觉得可笑:“如今你心里,除了他,再也看不见别人了是不是?”

  “当然不是。”她转头看过来,“今晚,我不正是来为大人取解药的吗?”

  韩唯看着她,只觉得熟悉又陌生。

  她的确是她,可并不是当初他藏于世外,护在臂弯中疼爱的小姑娘。

  她曾先后被他与稷旻舍弃,远嫁异国。

  在那里,她尝尽艰辛,用尽手段,历经五年人事站稳脚跟,早已磨去所有青涩与天真。

  而他所缅怀的,只是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少女。

  玉桑与韩唯对视片刻,开始活络手腕脚踝,利落道:“我们还是莫要耽误时间了,以殿下的性子,若晓得我将他放倒替他来这一趟,还不知要发多大的脾气。我们得趁天亮前赶回去。”

  这样的语气,竟又像极了在东宫照顾稷旻起居,对他满是宠溺纵容的小姑娘。

  韩唯再退一步,哑声道:“你到底是谁?”

  玉桑冲他倏然一笑,朝山中走去,寻找着密道入口。

  韩唯疑惑的打量着她的背影,像是被什么牵引着,快步跟了上去。

  ……

  缚骨山的密道是由贯通的古墓组成,而这些古墓有无数机关,藏于明处暗处,叫人防不胜防,但古墓之外的密道部分,就只是一条窄长的甬道

  昔日的玉桑被送往古剌和亲,又在韩唯的指引下第一次来此时,当真被一路的尸骨吓得不轻。

  可要秘密与大夏联系,就只能靠这里。

  “你替换太子来此,恐怕不止是为我求解药而已。”韩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玉桑脚下一顿。

  她道:“大人小声些,这里头有些机关,声音大些都能触发。”

  又笑道:“这还是大人告诉我的,难不成自己都忘了?”

  韩唯不受她干扰:“你不想让兰普受伤,所以才亲自前来想要私下解决,我猜的对吗?”

  这次,玉桑停下后,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
  韩唯笑了:“看来我猜对了。”

  兰普对他们存着绝对的杀心,若是他们来,哪怕威逼利诱,甚至活刮了他,他也未必会交出解药,良方很可能是一场死斗。

  这种情况下,稷旻也不会答应带她一起来,所以,玉桑只能设法代替稷旻来。

  这世上,若兰普还能听谁的话,那只能是她。

  面对韩唯的质疑,玉桑并未回答,看过他一眼后,继续往前走。

  很快,他们来到一处类似密室的地方,说是密室,但对着的两扇门都是开着的,显然有人走过。

  “这是……”玉桑走到一处类似祭坛的地方,看着石雕上古怪的图腾,觉得古怪。

  “像是个轮回法阵。”韩唯的见多识广可不是吹的:“听闻有王侯将相临死之时,想要将这一世的富贵,权势或天赋带到来世,每一世都重复着今生最珍贵的东西,会请高人于墓中摆下这种轮回阵法。”

  玉桑闻言,低头看那些新鲜贡品,弯唇一笑:“所以,这供奉之人,是希望自己也能沾沾轮回阵法的光?”

  韩唯默了默,语气微变:“那你就要问他了……”

  玉桑眼神轻动,看一眼韩唯,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。

  另一头的密室门口,兰普抓着几个不知哪处弄来的新鲜贡品,似是又要来上供。

  他似乎没有料到玉桑会出现在这里,整个人都愣住,手里的东西依次掉落。

  玉桑眼看着东西滚到地上,好笑又不能笑。

  下一刻,她径自走了过去。

  “桑桑……”韩唯伸手想拉她,却是晚了一步。

  玉桑走到一颗圆滚滚的果子前,弯腰将它捡起来,走向兰普。

  兰普怔然的看着她,一时间忘了动作。

  玉桑走到他面前,抬手将果子递给他,笑着说:“从前就因为拿不住东西挨打,如今倒是没人打你了,却还是拿不住东西吗。”

  兰普一双眼瞬间盈泪,他像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美梦中,连呼吸都不敢太急,唯恐惊醒这个梦:“夫、夫人……”

  玉桑把果子放进他手中,兰普猛地捏住果子,竟直至跪下:“夫人……”

  “桑桑!”韩唯追了过来,还没靠近,兰普忽然起身将玉桑拉到身后,腰间弯刀出鞘,眼神阴鸷狠厉:“站住!”

  他一动手,韩唯带来的人也立刻冲过来,气氛瞬间紧张。

  玉桑眼疾手快,一把按下兰普持刀的手,跻身至两方中间:“都住手!”

  “桑桑……”

  “夫人……”

  玉桑先向韩唯:“你是来找他打架斗法的?”

  不等韩唯回应,又看兰普:“他中的毒,是不是千日噬?”

  兰普目光激动,越发肯定,可听到“千日噬”这三个字,又溢出几分悲伤。

  曾经,她便是服下千日噬身亡,所以,他要韩唯也尝尝同样的滋味,而且是延长百倍!

  玉桑不等他回答,直接伸手:“解药。”

  她这一举,令韩唯等人都愣住了。

  这么直接的吗?

  兰普别开目光,尤似赌气般拒绝:“他说带你走,我才帮他。可他没有带你走,不守信诺,罪有应得!”

  韩唯呼吸一滞,垂下眼去。

  玉桑仍伸着手,“你说他没有守信诺,那你便守信诺了吗?”

  这番外人听来不知其意的话,却让兰普浑身一震,再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言。

  玉桑苦笑一下:“看来,答应我的事,你是一件都没有记住。”

  “我……”兰普眼神微乱。

  玉桑的手又递了递:“解药给我。”

  这一次,兰普显然没了前一刻的坚定,那份阴鸷狠厉,也逐渐转为近乎憨直的顺从。

  他死死咬着牙,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。

  玉桑接过,竟连查验都省了,直接递给韩唯:“尽快服下。”

  这一举,直接将英栾等人都看愣了。

  这么简单的吗?

  英栾护主心切,上前一步拦下:“我们怎么知道这就是真的解药?”

  玉桑知道他们不信兰普,却也懒得和他们掰扯,“吃也是死,不吃也是死,为何不吃下试试?”

  一句话将英栾的嘴堵得死死地。

  韩唯清楚的看见,在英栾对解药发出质疑时,站在玉桑身后的兰普露出一丝轻蔑的笑,恨不得他当成假的不吃。

  可当玉桑开口时,那份轻蔑又变作微不可察的得意。

  韩唯从来不知,他们二人之间可以有这样单纯的信任。

  他走过去,将瓷瓶解下,打开便仰头灌下。

  “大人……”英栾吓坏了,即便拿到了,也该先回去让御医检验一番,怎能就这样服下。

  韩唯扔掉瓷瓶,直勾勾盯了兰普一眼:“我可不想连走出去的命都没有。”

  话音未落,韩唯只觉一股气在体内游走,伴着一种莫名的暖意,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的隐隐作痛正一点点消散,深吸气时也不会再疼。

  这竟真的是解药。

  “大人……”英栾担忧的扶住韩唯,却见韩唯神色镇定的摇摇头:“我好很多。”

  英栾错愕一瞬,看了看玉桑。

  来这里之前,他们都已做好死斗准备,结果……就这?

  然而,玉桑很快让他们明白过来,此事并不简单。

  “兰普,稷阳人呢?”

  玉桑一针见血,兰普的眼神果然闪烁了一下。

  韩唯也意识到这一点,从刚才到现在,只有兰普一人走动。

  按理来说,他应当还有其他手下,而且他还掳走了稷阳。

  玉桑神色微变,语气也沉了:“兰普!”

  兰普似是被逼急,退后一步低吼:“你何必管他们死活!他们骗了你,谁也没有来带走你,你为什么不恨他们!”

  玉桑定定的看着兰普,迈步走向他。

  “桑桑……”韩唯手一动,想要拉她,可她已走到兰普面前。

  玉桑眼中沉冷渐渐融化,竟露出个笑来。

  “兰普,多谢你为我做的一切。”

  “过往种种,或许很多人都有错,但我也未必做对了。”

  兰普的眼眶瞬间红了,那双眼中的愤恨,皆是为她而生的不甘:“不是这样,你已经做得足够,你已竭尽全力了!”

  “我没有。”玉桑矢口否认。

  “从我抵达古剌的第一天起,我便想要离开。为此,我做了很多很多的事。”

  “可是走到最后一步时,放弃我的不是他们,只是我自己。”

  “你替我生出的不甘和仇恨,恰恰证明我做错了,因为我根本不该那样做。”

  兰普唇瓣轻颤,竟无言反驳。

  玉桑:“时移世易,眼下的情形与当初何其相似,所以,曾经放弃去走的路,我会在今日补上。要么,你帮我把这段路补上,要么,你履行曾对我的诺言,此刻便转身离开,走你该走得路,好好活下去。”

  兰普凝视她许久,眼中的情绪,忽然开始消散。

  他闭了闭眼,告诉玉桑:“他跑了。”

  跑了?

  韩唯:“你的手下呢?”

  手下?

  兰普挑唇一笑,扬起几分不羁:“这就要问你们的五殿下和太子了。”

  韩唯略一思索,很快明白了。

  是稷栩发的那份檄文。

  此番宣战,古剌虽有应战准备,但多少打乱了他们原本的步调,很多计划都要提前。

  但其实,挑起仇恨完全是兰普的个人行为,现在却要古剌一国来承担,他可能已很难回去。

  稷栩果然将他逼的进退两难,所以才会躲在这里。

  那些跟着他的手下,都是在他起势后挣得的人马,现在主上失势,他们或许觉得前途无望,所以纷纷离开。

  但稷阳这个情况,就有些复杂了。

  若他借由密道潜逃到古剌,甚至直接叛国,带着古剌人找到这条密道,助古剌奸细嵌入边境城内,那就真的麻烦了。

  这样来看,很有可能是兰普故意放走稷阳,任由他在绝地求生中无所不用其极,给大夏添乱,给稷旻添乱。

  韩唯刚想到这里,玉桑已开口:“必须毁了这条密道。”

  兰普等人立马看向她,而玉桑看向韩唯。

  这里的人多是韩唯带来,若要出力,总要他来指挥。

  迎着玉桑的目光,韩唯看向英栾,沉声道:“密道由古墓连通,古墓一向有许多生门死门,这些年来,穿越密道者不计其数,有些机关被触发,让他们身死于此,但一定还有一些尚未触发的死门。或许可用这些机关来毁掉这条密道。”

  玉桑觉得在理:“不错,但这些尚未触发的机关,一定护着更要紧的东西,多半藏得深,也更厉害,若要寻找的话,定要小心。”

  时间不多,未免稷阳真的领人来此,韩唯当即指挥众人检查这里。

  看着玉桑神情严肃的与众人一起寻找可以利用的机关,兰普沉默着走到她身边,指了指密室里那个轮回法阵:“这里。”

  他一开口,所有人都看过来。

  兰普只看着玉桑,说:“我听我阿娘说过,这种轮回法阵,是死者生前希望将富贵财运和天赋带到下意识,每一世都重复这一世荣华的阵法。填阵的都是最珍贵的珠宝,也就是说,墓中最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。其他珠宝都是用来迷惑盗墓贼,叫他们见好就收,但若谁敢动这里,就等于动了死者下一世的气运,机关触动时,墓穴都会坍塌,是同归于尽的意思。古墓都是经不起大震的,一旦毁掉一个,其他几个很有可能会接连毁掉,这条密道也就不复存在。”

  英栾观察了一下地形:“可这里距离两边出口都远,对方设计之意便是同归于尽,我们又怎么逃掉?”

  兰普似乎已经在这里躲了很久,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。

  “目前的位置,更靠近大夏境内的出口,所以,我们要往反方向走,最中央的大墓地势更高,主墓后的石壁上被开了洞,那条甬道通向一处山壁,只要从山壁爬上去,就可以出去了。”

  玉桑想起来了:“是吊桥那里?”

  兰普点头。

  事不宜迟,众人协商一致后便立刻开始行动。

  无论韩唯还是兰普,都不可能让玉桑留下破阵,最后,英栾主动请缨,带了两人留下。

 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,朝中间更高的大墓靠近。

  “等等!”兰普先停下:“似乎有人声。”

  韩唯摇头:“有人也不可退了,他们已在破阵,现在返回已经来不及,硬着头皮也要往前杀!”

  一时间,所有人都拿起兵器,兰普更是将玉桑护在身后。

  事实证明,真是怕什么来什么。

  韩唯猜得没错,古剌士兵真的发现了这里,领着他们过来的就是稷阳。

  一行人在墓中狭路相逢,玉桑看到稷阳时,生生愣住。

  昔日翩翩如玉的三殿下,竟像是瘸了一条腿,身上脏污,神情狰狞。

  两方对上,稷阳双目一瞪,对着领头的古剌将领道:“他们是夏国人,这个女人是太子心头好,这人是夏国大族韩氏的大郎君,他们来到这里,太子一定也已来此!抓住他们,便可与韩氏,和太子谈条件!”

  话音未落,兰普已亮出弯刀,直逼稷阳:“你做梦!”

  稷阳连忙躲到古剌士兵之后,双方立马开始交手。

  韩唯刚将玉桑护到身后,后面传来了轰隆震响。

  那头已动手,墓穴要塌了!

  韩唯大喊:“快走!”说着,她先将玉桑往主墓后推。

  兰普自然也听到声响,他一边接招一边退,撤退行迹很快被稷阳发现,他大喊道:“他们要跑了!”

  很快,动手的两个护卫也赶了上来加入战局。

  韩唯几乎是推着玉桑一路跑过来,果然看到了密室上打破的石洞。

  石壁雕刻纹路极深,恰好成了踩踏的点,玉桑很快爬了上去,转身来拉韩唯。

  然而,韩唯身上的毒才刚刚解,五脏六腑受损多时,很难一瞬间恢复如初,手脚的力气也远不及康健时。

  好在后面的人跟上,直接托了韩唯一把。

  “兰普……”玉桑隔着人喊他,兰普很快跟上。

  那些闯进来的古剌兵已然察觉不对,纷纷止战跟着他们爬。

  稷阳的腿瘸了,可没有人搀扶他。

  “带我走!带我走!!!我是夏国皇子!我什么都知道!带我走!”

  将士为难的看向首领,可首领已放弃了——

  是稷阳自己说的,太子最在意的女人和大族公子都在这里,哪里是一个废皇子能比的。

  更何况这里怕是要塌了,带个瘸子跑路太麻烦。

  首领一摇头,稷阳立刻被放弃。

  “带我走——”稷阳目眦欲裂,声音却已嘶哑:“带我走……”

  ……

  “夫人小心!”兰普追上来,撇开韩唯这个废物护住玉桑。

  英栾见状,连忙扶住自家大人,紧随其后。

  逃命时候顾不上打斗,但前后追的很紧。

  很快,最前面的人已抵达出口,竟真是开在山壁上。

  兰普:“我先来!”

  英栾见状,也跟着上前。

  两人身手最好,打洞的位置距离上方平底不远,边上就是一座吊桥,他们很快爬了上去,然后解开腰带丢下来:“大人,娘子,快上来!”

  “你先上!”韩唯不容置疑,先将玉桑推上去。

  玉桑知道这时候犹豫只会浪费时间,她伸手拉住腰带,轻而易举被两人提上去,然后是韩唯和其他人。

  出了古墓,天还未亮起,山间一片阴湿。

  就在韩唯爬上来时,后方竟有羽箭射过来!

  “是敌军灯火,过桥,桥那边才是大夏方向!”英栾挥剑为韩唯挡掉几支箭,催促他过桥。

  兰普也发现了,对玉桑大喊:“夫人快走!”

  “走!”韩唯不由分说,拉着玉桑朝吊桥跑,“小心脚下!”

  下方和后方都有追兵,英栾带人和兰普一起抗敌,给韩唯他们争取逃跑时间。

  吊桥已经十分陈旧,跑上去时吱呀作响,很多木板都已破碎。

  就在这时,第二波羽箭射了过来,玉桑回头一瞬,陡然睁大眼:“大人小心!”

  韩唯还来不及反应,身后已提上一具温热的身体。

  霎时间,周边的声音似乎都消失,羽箭入肉的声音,化作前冲的力道,让两人齐齐向前冲了几步。

  就在这时,玉桑听到几声异常的啪啪响声,脚下的吊桥开始失去平衡的瞬间,玉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对着韩唯的背狠狠一推——

  韩唯身高腿长,本已行过大半,只差几步,玉桑这一推,桥断的瞬间,他也抵达对岸。

  轰的一声,旧桥断开,玉桑慌忙之中抓住桥踏板,却随着桥塌重重撞在山壁上。

  身上的剧痛令她下意识松了手——

  “桑桑!”韩唯趴到沿边,嘶吼着够手。

  玉桑顺着踏板滑了几节,又死死抱住一块。

  可这个距离,伸手已握不住韩唯的手。

  韩唯迅速冷静下来:“别慌,你抓紧,我拉你上来!”

  “夫人——”兰普看到这一幕,双目充血,一不留神被古剌军砍了一刀在手臂上。

  他忽然像是发了狂,连杀五人,敌方的箭也在这时用尽。

  玉桑尝试着贴着山壁,脚嵌进踏板之间的缝隙借力,踩着踏板往上爬。

  然而,背上已开始渗血,剧痛分散了气力。

  另一边,兰普和英栾都杀疯了,暂时抵挡住敌军。

  可是桥已经断了,山洞也因为墓穴崩塌没了退路,兰普对着韩唯大吼:“你拉住她!拉住她!”

  韩唯也想借这截断桥把人拉上来,可他中毒太久,手脚的力气还没恢复,只能极力冷静:“桑桑,你做的很好,慢慢往上爬,我试着拉住你……”

  就在玉桑踏上第二阶,距离韩唯更近时,踏板猛地滑了绳子,玉桑当即下坠,直至几块踏板堆叠到一起,停止下滑,她才终于停下,双手得以抓住吊桥的绳子。

  “桑桑!”韩唯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,双目猩红,“别怕,我下来接你……”

  玉桑只觉得背上隐隐有麻痹之感四散。

  她怀疑对方在箭上涂了麻药,旨在抓人,不在取命。

  韩唯的毒才刚解,他要下来,可能是两个人一起死。

  玉桑死死咬住舌头,咬出血来,刺激自己清醒些。

  她抬起头,“大人……”

  她的虚弱和力竭肉眼可见,韩唯忽然不敢动了,他怕自己一个错眼,便再也见不到她。

  “你别说话,保持体力!”

  玉桑仰着头看他,挤出笑来:“大人现在……还恨陛下吗?”

  韩唯摇头:“不,我不恨任何人,桑桑,你不是答应过太子醒来之前就要回去吗?你如果回不去,你想过他会怎么样?”

  玉桑意识已经模糊,可听到稷旻的名字时,笑得更深。

  “大人……我没有……不辞而别。”

  玉桑眼神渐渐涣散:“我说过,除非大人舍弃我,否则我不会离开。”

  韩唯瞳孔一阵,旧时的记忆被唤醒。

  玉桑弱声道:“我知道,你已不要我了……我才走的……”

  “所以,你不该恨陛下……”

  韩唯连连抽气,慌乱中拼命点头:“是,是我的错!是我想不通,是我不甘心!我只是迁怒,是我先对不起你……桑桑,我不会再针对太子,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,你先别说话,上一次我没能带你走,这一次我一定带你回家!”

  玉桑摇头:“你的毒是我解的,你的确该听我的。虽然大人先抛弃我,可我也抛弃了大人,你我之间,谈不上该恨谁,但终究……好像从未认真的道别过……”

  韩唯起身要下来。

  “大人再动,我便立刻松手。”

  韩唯僵住,咬咬牙,搬出稷旻:“是,你自是与我道了别,可你想过稷旻吗?他为了在你这里求一个圆满,舍弃了那么多,你现在又怎么舍得!”

  稷旻……

  玉桑身上力道渐渐散去,黑眸缓缓闭上,直直坠下。

  是啊,怎么办……

  这一次,又要不辞而别了……

  “桑桑!”韩唯目眦欲裂,“桑桑——”

  就在玉桑坠落一瞬间,对面的兰普竟跟着跳了下去:“夫人——”

  不知过了多久,空幽山谷变得极静,天地万物都失去声音,又在铁骑声中变得喧嚣。

  天已亮了,迎面冲过来一人,单手揪住他衣襟,冷声质问:“桑桑呢……”

  韩唯眼珠轻动,看到了稷旻怒不可遏的脸,不知是解药的副作用还是今日之事太过突然,韩唯只觉耳边嗡嗡作响,想起很多年前的事——

  那时,她已偷偷为大夏和稷旻送去很多古剌军机密要。

  稷旻用五年时间强国,已能与古剌正面一战,加之她送去的军情,可谓是十拿九稳。

  但这情形对她来说已很不利,一旦开战,管她是谁的宠妃,势必被古剌王拿去利用。

  而那时,稷旻其实并未放弃接她回国。

  最后一次与她见面,他要带她回到大夏,可她拒绝了。

  那时的她早已过了青葱年华,年近三十,可他不在乎。

  在他看来,这样才能证明他和稷旻的不同。

  稷旻后宫佳丽无数,即便眼下要接她也是碍于责任,真的回到后宫,哪里还能有昔日风光。

  最初设计她,原就是为了逼她,如果不想和亲,假死也好逃跑也好,他会安排。

  如今,他一样可以给她一段安稳人生。

  可是,前后两次,她都拒绝了。

  她眼眶泛着泪,嘴角漾着笑,说:“从我踏出那一步来到这里开始,我就回不去了。”

  她虽从未提及,心中却明了,数年的分离,被另一个男人占有的事,会永远横亘在她和稷旻之间。

  哪怕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非她所愿。

  她不想在回到大夏后,在稷旻圆满了自己的责任心后,开始变心,更不想在以后发生不快时,看到稷旻脸上出现一丝一毫嫌恶或疏离的神情。

  可是,在很久以后,当稷旻终于找到机会诛杀稷阳和他时,韩唯戴着枷锁,看着那个近乎疯魔的君王,怅然失笑。

  他想,亡故之人若真的在天有灵,她或许会后悔吧。

  那是你用全部真心去对待的男人,为何要因尚未发生的事止步不前,生生断送性命?

  明明对其他人事都果断狠厉,却在这人这事中成了一座易碎的琉璃。

  即便真的如你所想,那又如何,是他亏欠你,为何反倒是你活不下去?

  韩唯甚至想起,他们最后见面时,也是那座桥,原本旧桥年久失修,早已无人通行。

  为了方便见面,他暗中修葺过,这些,他竟忘记了。

  他只记得自己犯下的过错,却又不愿承认,反倒转嫁这份仇恨……

  ……

  嘉德十九年,古剌派密探刺杀夏国太子,至太子重伤。

  三月后,太子领军亲伐,原本古剌欲借联合部落共侵夏土,结果却被夏军游说破防,由夏军联合各部灭国。

  据悉,这场凶战不过半月便止,夏国君主一向以仁德自称,可领军的太子竟一路杀到了古剌都城。

  太子亲临城中,砍下古剌王室全部头颅,自此,古剌疆土由夏国作为战胜国的奖赏,分封于各部。

  这之后,当人谈及这场战役时,无不夸赞太子殿下用兵如神,决断入神,竟能在战前选人游说,让各部意识到,与古剌联合共侵夏土,不如与夏联合瓜分古剌,且夏不占分毫。

  又半月,大军班师回朝,三皇子秘密谋害储君一事也随之了结。

  然而,本该普天同庆的时候,朝中竟又掀风浪。

  太子以身残不得为君之由自请废位,饶是有朝臣甚至百姓情愿破例,太子依旧是废了。

  一月后,嘉德帝下旨,改立五皇子稷栩为太子,册封嫡长子稷旻为誉王。

  谁想,誉王稷旻不要任何赏赐,甚至不要王府府邸,而是上奏请求盖一座观星楼,常住于此。

  也是这时候,坊间开始有了传闻,誉王殿下此举,是为了纪念尚未过门的誉王妃。

  誉王妃曾陪同太子亲上战场,是为保大夏国土,才被古剌人所杀。

  一时间,前太子今誉王天生将才文武双全且情深义重的说法传遍了大街小巷。

  因建观星楼初衷令人动容,又是誉王殿下舍弃一切荣华富贵唯一所求,竟有百姓自发帮忙,连年节都坚持不断,这座观星楼,顺利在上元节前落成。

  说来也怪,观星楼建好这一日,京城才迎来这个冬日的第一场雪。

  马车徐徐驶进街巷,停在江宅门口。

  飞狼跳下车撑伞,车门打开,稷旻裹着厚重的披风走下来。

  “王爷小心。”

  稷旻拂去肩头落雪,登门拜访。

  数月过去,江钧的一场病也终于好了,稷旻今日登门,是为探望,也是为取些东西。

  玉桑死在云州的事,对江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。

  消息传回京城时,江钧当场昏厥,府中大乱。

  然而,江府一直未曾发丧,和当年处置江古林一样。

  可不同的事,江钧不为江古林发丧,是因他存住气,不认他这个儿子。

  如今不为玉桑发丧,是不信她死了。

  今日,稷旻刚到,却听到孙氏在说发丧的事。

  谈及玉桑,她仍会红眼,哽咽道:“已经过了这么久,总不能让这孩子成孤魂野鬼啊。”

  稷旻什么都没说,坐了一会儿,冬芒捧了个包袱出来给他。

  稷旻谢过,带着那包东西离开。

  孙氏吩咐江薇送誉王出门,稷旻走到门口时,忽然问:“发丧的事,江太傅知道吗?”

  江薇抿唇,点点头。

  稷旻垂眼:“他没说什么?”

  江薇眼立马红了,转开目光,吸吸鼻子,哽咽回应——

  江钧到底接受了此事。

  只不过,他常常一个人低声呢喃,说什么,老天赐的孩子,到底还是被老天收回去了……

  说到这,她已忍不住落泪,哑声道:“她这样的人,明明每次都逢凶化吉,怎么会……”

  稷旻紧了紧面前的包袱,不发一言蹬车离开。

  ……

  上元节这日,照惯例会有灯会,而临近南城的观星楼,无疑成为最热闹的地方。

  有人说,誉王殿下要登楼祭祀王妃。

  酉时中时,天色已暗,稷旻捧着从江府带出来的包袱去了观星楼。

  观星楼附近已经有了许多提着灯的游人。

  抬头看去,连寒冬暗夜都被天灯照亮。

  江慈提着一盏灯笼穿梭在人群间,远远地便瞧见了那座观星楼。

  观星楼并不华丽,楼如其名,当真只是为了观星。

  稷旻在看台坐下,手中的包袱轻轻搁在腿上。

  当日,他把玉桑从艳姝楼带走时,她曾收拾了一个自己的小包袱。

  即便他为他添置过许多新东西,但那时她总想着跑,便觉得只有这些是她自己的东西。

  这个小包袱里都是些旧衣裳,曾经,这里还藏了一个金镯子。

  在她把金镯子还给赠物人后,这里面藏得东西,也从镯子变成了两册账本和一只锦盒。

  玉桑有两个账本,这事冬芒一直都知道。

  可她捂得严实,像什么秘密似的,宝贝得很,冬芒便也不问。

  世人只知观星楼用作观星,却不知这里头摆了许多招魂阵。

  要招魂,就得放置这人的私物,稷旻将此事告知江府,孙氏便让冬芒收拾。

  冬芒选来选去,选了这个。

  稷旻忽然有些好奇,手指轻轻抚摸着起毛的账本,缓缓翻开。

  第一本是快要写满的,账册的署名是江玉桑,上面全都是她进江家以来的进项。

  进项做多的一日,是她及笄礼那回。

  第二本,却只记了一笔,账册的署名是,玉桑。

  稷旻一怔,飞快拿过那只盒子打开,猛地僵住。

  那是一支玉簪,雕工精细,质地上乘,簪头形状,是一枚桑叶。

  稷旻微微颤抖的拿起玉簪,慢慢埋下脸去,空无一人的摘星楼,响起男人呜呜低沉的哭声。

  忽然,不知哪里传来一阵钟声,一声一声,如敲在心头。

  稷旻收声抬手,入眼所见,是漫天星火。

  灯火璀璨,于眼前汇成一道光,伴着钟声鸣鸣,封闭记忆的门倏地打开——

  那是韩唯曾描述过的世间。

  却于他说的不尽相同。

  那年,他二十有五,正是血气方刚好强争胜的年纪,奉命查一件与朝廷命官有关的命案。

  谁想查案途中遭遇暗算,身受重伤滚落山下。

  再醒来时,他已被山中水流冲到一片石子滩,浑身上下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。

  这是,一支小树枝探过来,在他身上戳了一下。

  他忍着痛苦看去,不由怔住。

  恍惚的视线里,背靠万丈日光的少女身着翠裙,待她寸寸靠近,那张宛若天仙的脸也变得清晰。

  有那么一瞬间,他几乎以为是天仙下凡,来引他升天。

  然后,天仙又戳他一下:“你还没死啊。”

  这语气,竟很遗憾?

  他已力竭,嘶声道:“救我……”

  仙女盯了他一瞬,起身就走:“救不了哦。”

  看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,他生生愣住。

  这哪里是仙女,分明是罗刹!

  明知今日一切非她所为,可人在绝境中,心思也丑恶起来。

  他想,自己若死在这里,都是她害的!

  然而,随着天色渐完,他浑身发凉,那罗刹又回来了。

  带了一床褥子,还提了食物,连金疮药都有。

  他残存的意识让他发出一声冷笑:“不是不救我?怕我变作厉鬼回来找你?”

  她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:“你这人真奇怪,又不是我害你这样,你变作厉鬼也不该来找我啊。”

  稷旻:“你见死不救,如同害人!”

  罗刹少女眨巴眨巴眼,停下了手里的动作。

  少顷,她真诚的开口:“老实说,如果我是你,这时候一定不会蠢到尽说些不好听的话。”

  他眼一动,无声的看着她。

  她大概以为自己提示的不到位,又道:“我们萍水相逢,我救你是情,不救也肯定有苦衷,至少在理,但你要求生,还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,真是活该被弄死呢!!”

  长这么大,他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,眯了眯眼,问:“你想听什么?”

  她偏偏头:“我美吗?”

  “丑如夜叉!”

  “……告辞。”

  她飞快收拢物件儿,起身离开。

  可走了两步,又狠狠跺脚,结果踩在凸起的石头上,生生扭了脚。

  她痛呼一声,懊恼急了,却还是一瘸一拐的走回来。

  “你这人嘴坏心毒,也难怪会遇上这种事。我丑话说在前头,我真的不能收留你。”

  “我家大人虽不在,可有人守在这里,我若把你带回去,他明日可能就来把你丢出去,那时你更惨。”

  “你家大人?他可是在朝为官?”

  她想了想,点头:“大概吧。”

  “官居几品?”

  “你问这个做什么?”

  “好奇。”

  “好奇什么?”

  “好奇他多大的官威,敢把我扔出去。”

  下一刻,额上贴了一只温软喷香的手。

  她一手贴他,一手贴自己,嘀咕道:“烧糊涂了吗?”

  他失笑,心中戾气早已淡去,且亦被她提醒了一回。

  此次暗伤他的人来历不明,若是她家大人是同党,他就是羊入虎口自动送死。

  无论如何,先诓她救命,安全的把伤养好再说。

  他接受了她送来的东西,终是低语一句:“多谢。”

  她忙着收拾东西,转头看他一眼,并未因为这句谢显出得意姿态,收拾完便走了。

  可到了深夜,她又披着衣裳提着灯笼跑来了。

  她给他生了火,还用带来的热帕子给他擦手和脸。

  稷旻从未被这样粗糙的照顾过,可这一刻的照顾,却救了他的命。

  距离山中竹屋不远处有一个茅草屋,里面堆得多是杂物,他住进了那里。

  也亏他命大,又或是从小山珍海味打了个底,养了六七日后,伤口终是愈合,他也可以稍微走动。

  这期间,她每日都来,送她吃剩的食物。

  他长这么大,第一次吃别人吃剩的。

  “你就不能单独做些?”

  “不能,这里的米粮都有数,下人还要记账给大人过目,我若单独给你做,立马就会暴露呀!你吃不饱,我也陪你饿肚子,我都没抱怨,你倒是怨言连天!”

  这是第一次,稷旻对“她家大人”生了好奇。

  可现在,他得尽快和外面的人联系上,无暇分心其他。

  得知她的大人差不多十天半月来一次,他决定在此等候,确定来人后再做决定,顺道休养生息,偶尔去那个石子滩活动筋骨。

  他终于知道,她只是一个养在外面的外室。

  “口口声声你家大人你家大人,像是什么宝贝似的,却连一个名分都不敢给你。你说他十天半月才来一次,眼下半月有余,他连人影都无,可见也没把你当个玩意儿。”

  他想起朝中那些道貌岸然的老臣,忽然道:“不然这样,你帮我一个忙,我帮你脱身,保你后半辈子有享不尽的富贵,如何?”

  她只是看他一眼,不问报酬,只问:“什么忙?”

  他想了想,道:“帮我送封信。”

  他防着她,用密文写了信,要她交去给大理寺的袁不放。

  她捏着信纸,陷入愁苦:“可是我没出去过,不认得路。”

  稷旻咬牙,问了她山的大致方位,她也摇头不知。

  他觉得惊讶:“你是长在这里的野人不成?就算野人也知外出,你就乖乖守在这里?”

  她想了想,说:“大人管我吃喝,居住安逸,只是让我留在这里不要乱走,我理当遵守呀。”

  大概是察觉他真的有急,她回去了一趟,然后又回来,脸上带了得意之色。

  “我虽不出去,但我的婢女会出去,我问到了!”

  她得意的把方位大概画给他,他才知这里距离京城不远,索性给她拓展地图,一路画到大理寺。

  “你家大人只是不希望你乱走,没说一定不能走。”

  她什么都没说,卷着地图走了。

  很快,他发现那竹屋没了人。

  没有她,也没有婢子。

  这个地方,竟然真的只有她和婢子住。

  他一时好奇,去了她房间。

  他不是不知朝臣养外室的风气,这些女人无不是低贱出身,起先为钱,而后为名份。

  可是,当他翻开她的衣柜时,不由怔住。

  衣柜里的东西全都分两边摆放,一边是些廉价的艳色裙衫,一边是做工精细的成衣。旁边的柜子里还有整整一箱上等绸缎。

  她的婢女有自己的房间,这些都是她的。

  很快,他又发现一个账本,一个账本没有署名,记的全都是屋里价格昂贵的东西,却并未记满。

  另一个账本用丑丑的字体写着“玉桑”二字,翻开,里面只记了一项。

  是一只金镯子。

  他想,原来她叫玉桑。

  相处这么久,他们连姓名都未互报过。

  稷旻忽然对她的记账方式生出兴趣。

  可是,他左等右等,一直没有等到她回来。

  从这里去大理寺要不了半日,她到第二天下午都没回来。

  他略感不安,依着她画的山势图去寻找。

  才走一小段,竟遇上匆匆赶来的黑狼和飞鹰。

  他们是收到书信赶来的。

  他一愣,问他们可有见到一个很漂亮的娘子。

  两人愣了愣,太子可从不是会留意漂亮娘子的人。

  那一瞬,他竟有些心慌。

  那个思想行为都叫人始料未及的少女,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善心。

  她救他照料他,从不挟恩。

  她只是个外室,却并不见多么爱钱财打扮。

  相反,她没事就回捣鼓些古怪的事情,比如酿酒,编斗笠。

  他曾问她为何,她说,要有一技傍身啊。

  他再顾不上其他,派人四下寻找,结果,他们在山坡下找到她。

  她身受重伤,奄奄一息,她的婢女死在不远处的竹林。

  他当即抱着她离开,为她找大夫诊治。

  她背上中了刀,流了很多血,一直在昏迷。

  他在宫外置了宅子,任由她长住。

  太子回宫,朝中终于安定下来,他处理完手头的事,不知处于什么样的心理,也是十天半月去看她一次。

  她的身子远不如他,大概小时候就没吃什么好的,恢复的极慢。

  他开始给她喂山珍海味,且强调:“这就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,你救我,只叫我吃你剩下的,我救你,山珍海味随便你吃,高不高兴。”

  那时,她趴在床头,忽然歪头看了他一眼。

  他站在床边,居高临下,然后,他瞧见她苍白虚弱的脸上挤出一丝浅浅的微笑。

  而他,竟因为这个失了气色的笑,心头猛地跳动,无法自拔。

  一种莫可名状的心疼自心底溢出来。

  她其实比任何人都认真努力的过活,为何不能有个人为她遮风挡雨?

  她口中的大人毫无担当,可他不会。

  ……

  她养了快一个月才刚刚能下床。

  那时,去看望她,把昔日她怎么救她的情况加倍偿还,然后再向她强调,竟成了一种乐趣。

  每每见到她浅浅一抹笑时,他便无比满足。

  原来,她乖顺起来是这样可爱,叫人想一直宠爱。

  可惜,他很快笑不出来。

  她提出,想要回山中竹屋。

  他什么都没说,冷着脸让人准备马车,亲自送她回去。

  然而,那座竹屋早已付之一炬,被人毁了。

  她怔愣片刻,发疯一样冲过去,满废墟找东西。

  他大惊,连忙上去拦她。

  “都是些身外之物,烧了就烧了,缺了多少我补给你!”

  “我的镯子……我的镯子……”她喃喃念着,并不是为那满室珍贵珠宝,只为一个单独记在一个账本上的小镯子。

  “那是我娘留给我的……”她低声呢喃,触得他心头动容。

  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:“我帮你找。”

  也是这时候,他忽然意识到,她为何独独把那小镯子记在一个册子里。

  他命人去找,到底在一堆废墟中翻出了一只微微压变形,表面生黑的素镯。

  “是不是这个?”他接过,一时竟忘了体面,将镯子随意在自己身上擦了擦,这才递给她。

  她接过,紧紧护在怀里,他也将她护在怀里。

  竹屋已毁,她已不能回,他把她带回大宅。

  马车途径韩府时,她忽然喊停。

  他不明其意,见她撩起车帘看向韩府方向。

  他心头一动,竟像是明白了什么,他听见自己说:“这是韩府,韩氏乃京城大族之一,韩家大郎君韩唯将要娶妻妹为继室,所以韩府近来比较热闹。”

  她眼一动,放下帘子,偏头看向他,那双黝黑明亮的眼,眼底清澈,这样被他看着,他竟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都被看穿。”

  从那以后,她入住大宅,再没说过要走。

  稷旻每半月就看她一次,只是说说话,陪她吃吃饭,可她却日渐活泼起来,这让他着实惊喜。

  然而,惊喜没多久,他又笑不出来了。

  她又琢磨起一技傍身的事,学做糕点,学糊花灯,做的不亦乐乎。

  他知道为何,借一次醉酒,把她拦在角落。

  “你救我一命,我还你一命,本该两不相欠,可我安置你,照顾你,给你安逸无忧是为了什么,你想过没有?”

  她的气色早已在山珍海味的填补下明动起来,连身子都长得更好。

  昏暗的烛火一照,平白为她添了几分媚色。

  他喉头轻滚,吻了下去。

  那一夜,他宿在宅内,房中声音久久不歇息。

  之后,她在那一住就是三年。

  三年后,稷旻登基为帝。

  那一年,他二十八岁,她二十岁,皇后未立,后宫里便多了一位来历神秘的容妃。

  他也从未告诉他,韩唯的妻妹尚未过门,就暴毙于野外。

  听说是被歹人劫持侮辱杀害,为毁尸灭迹,还将尸骨烧了。

  身为一国之君,后宫难有一枝独秀,她进宫后,先先后后又纳入许多妃嫔。

  和她们相比,她简直是一朵不谙世事的小白花,哪里经得住那些算计?

  无奈之下,她白日里是静守后宫的容妃,夜里是为圣人掌灯天香的小太监。

  他抱着她,问她白日里发生什么,又被谁欺负。

  她如实回答,他再教她怎么回击。

  久而久之,当他在她脸上看到一丝精色,即便不用请示他也能很好回击,与此同时还装的孱孱弱弱时,他竟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。

  不愧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。

  他越发宠爱她,就像是宠爱另一半自己。

  可她也并未辜负他的宠爱。

  她再也不琢磨什么“一技之长”,竟与他配合默契的对付起一些叫他心烦的宫妃来。

  这些宫妃无不是受家族使命进宫,对前朝之事精通得很。

  他对所有人都防备,唯独对她毫不设防,每一个不招寝的晚上,他都是抱着她,与她细说朝中烦心事。

  她没有背景,没有野心,一颗心全都装着他。

  同喜同悲,同荣同衰。

  可那时,他并不知道,松散的国力,会让他失去她。

  古剌王携子来夏时,安王稷阳也携王妃江慈入宫。

  结果,她被人设计,在随意闲逛的古剌皇子面前落水,被对方救上来,失了清白。

  古剌皇子对自己摘取的这朵出水芙蓉倾心不已,一定要她。

  而那时,夏国实力并不强硬,古剌王隐含挑衅与羞辱的要求,令他几度想要直接开战。

  这时,她竟然表示愿意和亲。

  僵持下去对他一点都没有好处,若他看的在意,对方可能更加纠缠不放,若他随便放手,对方才不会真的看重她。

  她依旧是那番让人捉摸不透的想法。

  “陛下,一定得多要些聘礼!一个城池值吗?”

  他心痛如绞,第一次想揍她。

  他想过很多方法,假死,放她走,甚至李代桃僵,最后都被否决。

  她陪着他坐了一个晚上,忽道:“陛下喜欢我吗?”

  他拥着她,低声在她耳边低语。

  她满足一笑:“可是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,我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,最明白这个道理。陛下,有个词叫做来日方长,即便我现在走了,只要你勤政强国,终有一日,夏国会强大到让人不敢随便有非分之想。”

  空无一人的殿上,孱弱的少女握住他的手,坚定如起誓:“他们玩损的,咱们就玩阴的!陛下,让桑桑帮你吧!”

  最终,她还是去和亲了。

  这一去,就是五年。

  他答应她,最长不超过五年,五年之内,一定踏破古剌城门,将她风光迎回。

  韩唯自请做送嫁使,原因为何,他只当不知。

  眼下,没有什么比接她回来更重要。

  之后,她当真如他所言,很快就秘密送回书信,说的都是古剌皇室内情。

  昔日,她连一个宫妃都斗不过。

  可在异国他乡,她独身一人,连古剌军事机密都能探得。

  而唯一支撑他不去胡思乱想,拼命壮大夏国的唯一动力,就是接她回来。

  从他将她留在宫外大宅,从她在那个晚上轻轻点头应下他时,他就发过誓,至少这一辈子要让她过的无忧无虑,快活自在。

  可同样是因为他,她走向了相反的人生。

  大战一触即发,他不是不知韩唯那些小动作,甚至可以无视,只要韩唯把她带回来。

  然而,当他抵达战场,看到的却是一句悬挂在城楼上的尸体。

  她骗了他。

  从她离开那日起,就没有想过回来。

  这一辈子,她是唯一一个骗到他的女人。

  既然不想回来,那就一辈子都别回来!

  那以后,他像是变了一个人,再不想她,也会宠幸别的妃嫔。

  宫中渐渐传出一个怪闻。

  陛下宠幸人的方式,就是与她分食一份膳食……

  后来,他在韩唯口中得知了当初发生和亲一事的真相。

  稷阳,野心不死的安王……

  很好。

  他命人秘密观察安王的一举一动,然后按照他的喜好,培养了一个处处顶尖的少女,送到他身边。

  贴着他情趣喜好训练的少女很快博得了安王的宠爱。

  据说,安王妃因此滑胎,险些性命不保。

  可他顾不上了,直至派出的少女搜集完他谋反罪证,他痛快的处决了安王。

  连带王妃,王妃家眷也一并流放。

  安王临死前,他带着那个训练出来的少女去探监,少女柔弱无骨的攀附在他身上,笑着看向已是阶下囚的安王。

  他却并未留意到,一旁的安王妃,眼神决绝怨毒……

  只是,即便大仇得报,他心中依旧难平,那些抚不平的伤痛,只能靠着勤政来填补。

  终于,他在未及不惑的年纪,死于积劳成疾……

  濒死之时,他脑中浮现出一个翠群少女,提着裙摆小跑而来,笑着问他:“你已大好啦?”

  她曾自比为蝼蚁,也将他奉为神明。

  可蝼蚁也有真心,也有爱人之心。

  她是蝼蚁,爱一个人时,也会变成星光。

  ……

  啪。

  两本账册掉在地上,稷旻双膝跪地,握着玉簪的手轻轻颤抖。

  桑桑……

  桑桑……

  天灯缓缓上升,照亮了头顶的黑暗。

  临街的酒楼里,韩唯倚窗而立,醉眼迷离。

 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,赶往山中竹屋时见到竹屋烧毁时的心情。

  就像一颗心被掏空。

  原本,他来这里是为放松,渐渐地,他开始盼着来这里。

  想将她收房成了一个具体的念头。

  只是,人越谨慎,越显古怪,往日他不上心是不曾被人发现端倪,上了心,反被王家女查到她的存在。

  所以,她只能让王家女为她陪葬。

  可谁想,王家女竟是枉死了。

  她分明过得好的很……

  啪!

  手中酒壶掉在地上碎了一地,小二连忙来招呼,唯恐得罪他。

  韩唯醉笑着,并不见怒……

  街上人来人往,碧桃几次劝江慈回府,可她如丢了魂一般,从去年深秋至今一直如此。

  “姑娘,您想放一盏灯吗?”

  放灯?

  江慈看向南城最高的灯塔,眼泪自眼角滑下。

  今日上元节,街上人满为患,官府特令马车不可疾行。

  然而,都已是夜晚,竟还有一辆马车自南城门驶来,一路狂奔,一路惊扰。

  马车停在城南的灯塔之前,马车上下来一个腿脚不利的男人。

  他背上背着弓箭,熟练的搭弓放箭,一道破风之声后,灯塔最上方的花灯被射下!

  有人射灯!

  惊呼声扰了江慈思绪,她怔然看着被射下的灯,忽然睁开人群,朝沸腾处走去。

  男人一连射下好几盏,惹来一片围观。

  他抬头望去,隐约能见不远处的观星楼上的那抹浅影。

  男人蓄足力气,扬声大喊——

  “臣不辱使命,誉王妃已安全回京!!”

  随着他话音落下,江慈也已破开人群冲出来。

  文绪穿一身褐色长袍,束起的头发微微凌乱,脸上也布着胡渣,就连站立时的腿脚也不便。

  而他身边的马车上,弯腰走出一个明艳的少女。

  她拢着披风,仰头看向灯塔方向,又从灯塔,看向摘星楼。

  喧闹的街头,有人怔愣出神,有人失态狂奔。

  “桑桑……文、文绪……”

  江慈以为自己看错了,怔然走过来。

  玉桑冲她笑了笑,看一眼文绪,他已走了过去。

  看着来到面前的男人,江慈眼眶盈泪:“你……”

  文绪浅笑:“我怎么?我死了,又活了?”

  江慈忽然将他抱住,泪如泉涌。

  文绪拥住她,低声道:“我的承诺,用不作废。对太子是,对你也是。”

  ——当日,太子于城郊救下江慈,失了一臂,文绪曾进宫拜见。

  那时,他向太子承诺,江慈欠下的这条命,他用尽一生也会偿还。

  太子等人出发前往云州之前,他找到江慈,告诉他这件事。

  未免太子他们出意外,文绪将自己这条线埋成连太子他们也不知情的暗线。

  若这世上还有一人知道关于缚骨山的事,那只能是江慈。

  当年,稷旻领兵踏破古剌国后,曾重定疆域,那个密道也被发现了。

  叔祖父江钧对此很有兴趣,专程去走了一回,十分详尽的描绘了一遍。

  江慈便因此得知,在嘱咐文绪时提到了这里。

  文绪出身低微,但交游广阔,这一世太子修漕时,防汛的工人也是他私下安排,保密作业的。

  去云州之前,他特地带了许多上山下水好手,日夜兼程,在太子抵达之前,他们已探过山。

  玉桑坠下时,落入河中,也是他第一时间搭救。

  只是那时她身受重伤,救不救的回来都是难题,加之稷旻发了疯一样与古剌开战,气势如虹,他越发觉得,把人治好了带回来,或许能求个恩典。

  听文绪三言两语道完,江慈早已泪湿衣襟。

  文绪抬手为她拭泪:“如此,我也算还了她一个人情。”

  前世,她以自己作局来保护江慈的人情。

  繁华街头,两人久久相拥,引得旁人频频看戏,玉桑也看的直笑,一转眼,原本还在观星楼上的男人已至几步之外。

  他该是很体面的样子,眼下发髻松了,脸也被寒风吹红,眼眶竟是肿的。

  微微喘息间,白气氤氲。

  他像是在接近一个如梦如幻的梦境,踩着虚浮的步子走过来。

  直至跟前时,他仍然不敢碰她。

  玉桑看着他,露出笑来:“我回来了。”

  这一次,她走回来了。

  千山万水,鬼门关,人间道,一步一步,走回来。

  稷旻猛地将她抱住,几乎要将她融进骨血里。

  “他们说,你走时留话,天亮前就回来了……”

  稷旻泣不成声,双目猩红:“幸好,眼下天还没亮,否则,我会被你气死……”

  热闹看了一半,有人坚守阵地,有人转身离开。

  韩唯回到酒馆的雅间,笑着走向客席热闹处,拎起刚换上的满壶。

  席间推杯换盏,好不热闹,他一口又一口,似要大醉三百场……

  作者有话要说:我!写完了!!!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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