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5章 她过去七年的梦_宫阙有时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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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5章 她过去七年的梦

  头顶是平实的地面,脚下是发光的圆盘。

  目之所及之处有着无法琢磨的浓雾。

  赵肃睿将视线移到几十丈外的箭靶上,重新搭弓。

  “咄。”

  箭矢牢牢地插在了箭靶的中心。

  “不去。”

  少年昭德帝的脸上表情不屑。

  “朕要是走了,你在燕京不是为所欲为?”

  “陛下,您留在燕京,我还是为所欲为。”将水飞出来的紫灰色液体倒在另一个瓮里。

  “咄。”

  又一箭正中靶心,赵肃睿再次放下弓,又看向穿着粉青袄子杏黄裙子的少女。

  只看见女孩儿的脸上笑容恬淡——要不是早知道这副皮囊下面什么险恶心肠,赵肃睿也得夸一句沈三废真是有一副好皮相。

  长长的眉,深深的眸,站在那儿,像是春日晨间的露水。

  被困在沈三废的身子里,他总觉得那副皮囊过于清淡孱弱,毫无气势,也称不上美或者不美,沈三废在那皮囊之下的时候,却不会让他想到什么清淡或者孱弱。

  浅浅的一个水洼自然让人提不起兴致,可它要是一个深湖,自然就有了摄人之幽。

  沈三废,让这幅皮囊成了不可探底的湖。

  沈时晴许久没听见赵肃睿射箭的声音,抬起头,就看见他摇头晃脑姿态诡异。

  “陛下?”

  赵肃睿奋力摇头,终于把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话给晃了出去,重新看向沈时晴,他比从前还要嚣张:

  “是啊,你是能为所欲为!你多了不起呀!不就是当个皇帝么,谁没当过呀?”

  沈时晴:“……陛下您确实当过,现在换了我。”

  这下,说不出话的人成了赵肃睿。

  他抿了抿嘴,好悬没有对着沈三废张弓搭箭。

  “陛下留在燕京,还有什么能做之事么?”一边问着,沈时晴又拿起陶杵研磨着瓮里的贝壳粉末。

  “自然是有的。”赵肃睿活动了一下肩膀,让箭靶又比之前后退了十丈。

  “朕还要去谢家,跟他们将那账一笔一笔算清楚。”

  沈时晴没说话。

  赵肃睿连着射出了几箭都没听见沈三废开口,再次放下弓箭看向她。

  “沈三废,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嗯?”沈时晴抬起头,“陛下你看,这螺壳的颜色真的极美。”

  “沈三废!谢家侵占你的家产,将你放逐到了城外庄子上,甚至要逼你下堂、逼你去死,你就没什么想说的?”

  “陛下英明神武,战无不胜,攻无不克,您是要替我对付谢家,为我讨公道,我又有什么可说的?”

  敛着袖子将又一份水倒出,水里的细粉渐渐沉积,沈时晴终于离开了她摆满了颜料制具的书案。

  赵肃睿看着她自顾自地又“变”出了一块石碑竟然慢慢欣赏起来,不禁皱眉:

  “沈三废,朕要对付谢家,你就算不感恩戴德,好歹也给朕说点儿什么,那谢家有没有什么人是你格外恨的?你跟朕说两句好话,朕一天赏他们八顿鞭子。”

  沈时晴看着被自己“变”出来的铭刻碑文,笑着说:“陛下,谢家众人之中,谢府伯爷谢文源是对我爹背信弃义,可他已经被我在北镇抚司关了数月,日日寝食难安,不足为惧。

  “谢府的妇人孙氏刻薄寡恩笑里藏刀,可她也不独对我如此,宁安伯世子之妻受的磋磨不比我少,偏偏她的前面还吊着个未来能在伯父当家做主的名头,这些年早就把自己的嫁妆全都填进了谢府的窟窿里。孙氏不过是一个依仗着身份便对儿媳们任意搜刮的贪婪妇人,离开了宁安伯府既无胆识又无谋略。

  “至于宁安伯世子谢麟安,虽然才华平平,却是个谨慎之人,这些年要不是他在燕京里各处周旋,宁安伯府早就彻底败落了,我知道谢麟安还在陛下你的手里,你要是想对付谢家,不如找他来问问话。”

  赵肃睿竖着耳朵听着,听沈时晴说完了谢麟安就不说了,他挑了下眉头。

  “还有其他人呢?你怎么不说了?”

  沈时晴将墨汁一点点细细地抹在石碑上,听见赵肃睿的话,她有些困惑:

  “陛下问的是谁?”

  那、那自然是谢凤安那个废物了!

  赵肃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想听沈三废说说谢凤安。

  反正,嗯,他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就是想听。

  “凡是有名有姓的,你都说说,你说了,朕才知道对他们是打是杀。”

  “听陛下的意思,您怕不是要让谢家鸡犬不留?不必,一个大宅子,偏偏从上到下一人分一层,分比朝廷上的官儿还细,一群人除了斗心眼儿也没别的事儿能干了,就像是把一群鸟关在了一个笼子里,除了互相聒噪又还能做什么?”

  赵肃睿冷笑:“听你的意思,你还觉得那些人都是可怜人了?”

  “倒也不是可怜。”沈时晴想了想,说,“都是一群做梦的人罢了,谢家一倒,梦就醒了。”

  谢家一倒,梦就醒了?

  赵肃睿想想那从前斗成了乌眼鸡的崔锦娘和夏荷她们,到了他的手下,他还没如何,她们就已经变了一副面貌。

  安年年虽然不知道心里到底在转着什么心思,到底也算是安分随时。

  柳甜杏不算,那就是个傻子。

  “那你呢?沈三废,你在谢家的七年,就没做过梦?”

  沈时晴正拿着一张宣纸要铺在碑上,听见赵肃睿的话,她捏着宣纸的手在一瞬间泛起了白。

  “陛下,在谢家,自然是要做梦的,日日做,夜夜做,若是不做梦,是断断活不到今日的。”

  说罢,沈时晴的手轻轻一动,那石碑与纸都消失了。

  “陛下,你到底想听什么?”

  她直视着赵肃睿,语气寻常,唯有一双眼睛透着赵肃睿没见过的冷与亮。

  像是被月光照着的寒潭。

  赵肃睿手里的弓也不见了,他学着沈时晴平时的样子,招了一缕风当作床榻靠上去。

  “我想听……你在谢家做的梦。”

  “梦?”沈时晴笑了,“我梦见,明火蔓延,地裂山崩,风雨如晦,惊雷不绝。”

  她走上前两步,看着眼前这位骄纵又暴躁的君王,她的眉目间都带着笑,不是那种温文谦逊的笑意,也不像赵肃睿见过的那些朝臣脸上得到了前程或嘉赏的笑。

  如深潭一样的双眸里仿佛瞬间被点亮了一簇光。

  三年前第一次亲征漠北,赵肃睿曾经一路骑马到了河岸边,他到的时候正是斜阳晚照,金乌的羽翼被撕碎了扔进了江河,灿烂的光从天到地,粼粼东流。

  在那天之前,长于深宫的赵肃睿一直以为落日是属于天的,那一天,他知道了,落日是属于人间的。

  也在那一日,他想要让自己的兵马跨过无数重山与河,跨过草原和荒漠。

  落日是属于人间的。

  人间是属于他的。

  所以他便拥有了无尽的穹宇。

  看着沈三废,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。

  只不过这次金乌的碎羽没有落进东去的大河,而是落在了沈三废的眼中。

  赵肃睿不让人察觉地轻轻往后靠了下。

  眼睛却也看着沈时晴。

  “陛下,我还梦见血海翻滚,人间沦陷,无边地狱之里挣扎着这世上的罪人。”

  走到赵肃睿的面前,沈时晴微微俯身。

  “我还梦见了玉玺与宝剑,玉玺将我镇压在下面,宝剑的锋刃对准了我所有的亲近之人。”

  说完,她又勾了勾唇角。

  “陛下,这样的梦,你永远不会有。”

  就算杀了谢家上下又怎样呢?

  “沈时晴”的过往七年一去不回,她的失去与愤怒都不为人知。

  赵肃睿不是第一次说他要去谢家讨债了,沈时晴的心中却只有漠然而已。

  高高在上的君主突然有一日变成了一个被困在后宅里的妇人,他脚踩小妾,鞭打丈夫,掀了谢家的祠堂,把谢家的鬼蜮龌龊大白于天下。

  那又怎么样呢?

  不过是因为他不在乎而已。

  一个骄傲的君王,并不会在乎一个女孩儿在十五岁的时候给自己选择的容身之所

  ——那明明是她赌上了一生方有的决绝。

  ——那明明是她仅有的一切。

  可这样的决绝在皇帝的眼里是可笑的。

  他仿佛永远有路可走。

  她仿佛永远无路可走。

  不然,他为什么会叫她沈三废?

  “陛下,就算你真的将谢家上下杀的鸡犬不留,我也只能说是你的刀够快,心够狠,手段够老辣。”

  入耳是沈三废说的话。

  赵肃睿忍不住动了动手指。

  沈、沈三废在俯视他。

  好、好近啊。

  “沈三废,你、你别……”意识到自己竟然结巴了,赵肃睿立刻住了嘴。

  他他他的气势呢?

  他他他结巴什么?

  沈时晴却并没注意到他的窘迫。

  直起身,她转身走向装了颜料的水瓮。

  “谢凤安不过是个纨绔,手上无才,心中无胆,唯有皮相不错,又会哄女人,谢家的事他也不知道什么。谢文源早就把他当成了出卖色相换来官途前程的物件来用,卖给我一次,亏了,又要卖给冯家,如今也是人财两空。”

  重新拿起陶杵,沈时晴重新开始研磨颜料,一圈又一圈,伴随着逐渐平缓的呼吸,她心中的怒火也渐渐消退,重新隐藏到了她的心田深处。

  “此外,还有一个人。”

  趁着沈三废没有留意,赵肃睿先是用力搓了搓脸,又揉了揉自己的头,好歹让自己清醒了下来。

  “那个人是谁?”

  “谢家老夫人,怀远县主。”

  说起这两个词的时候,沈时晴又捏了下陶杵。

  “如果你回了谢家,不管她怎么召见,你都不要轻易去见她,不要喝她的茶,也不要进她的佛堂。”

  什么茶?什么佛堂?

  赵肃睿刚要问清楚,突然眼前一晃,他醒了。

  盯着床顶的幔帐看了好一会儿,他突然开始蹬腿。

  “你结巴什么呀?”

  “你对着沈三废结巴什么呀?啊啊啊啊啊!”

  昨晚守夜的丫鬟是图南,听见姑娘房里传来响动,她端着水盆进来,就看见自家姑娘在纱帐里四脚朝天地蹬腿儿。

  图南:“……”

  跟她家姑娘换了身子的,到底是人还是狗?

  赵siri:朕!怎么!能!在沈三废面前结巴!啊啊啊啊啊!

  还有一更,会比较晚。

  两个人的真实对手戏和之前的内心对话就是两种状态了,写起来还有点费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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